临清流

初中同学聚会。几大闺蜜相逢，多年不见，只恨岁月是把杀猪刀。

改变的又岂只是形体？

倩，原本校花。高挑，清瘦，粉面含羞，笑不露齿，一身衣裳，也定是清风明月来相比，当日，真是脱俗诗意之至了。曾吸引了多少含情的目光，可她芳心早有主，那便是同窗涵。

今年，他们结婚十五载。眼前的她，与当年判若两人，发胖，短发，眼神空洞而滞涩，身上衣，再也嫁接不出风与月的飘逸清扬，举手投足间，全无当年的优雅从容，尽是麻利和急迫。微笑间，皱纹从眼角延伸，一层层铺展，似乎泄露了生活里太多的皱褶。

说起涵，我们都激动地提及那幕往事。当年，我们在他18岁生日的聚会上，他头发乌黑浓密，且柔顺得似乎都能听见沙沙之声。那天，他穿浅蓝的牛仔裤，米色的夹克，挺拔的身姿，如玉树临风。那晚，他唱了一首《情书》，深情款款，眼神灼灼，眼波流转，似秋水荡漾，一圈一圈又一圈……那个平常的夜晚，因为涵的深情和美好而定格。

而倩，居然都想不起这一幕。我们再三提醒，她才似乎有点印象，但也只是印象而已。

她口中的涵，我们听见的只是一个闲散的小老板形象，喜欢喝酒打麻将，喝多了会发酒疯，朝孩子叫嚣；平常是大老爷们一个，回家来，就要倒茶上水地伺候；偶有闲暇，喜欢呼朋唤友，桑拿洗浴，而不喜欢陪老婆孩子……家中琐事，全赖倩操持，还要忙着上班。

说话间，我们看见一个男子进来：发福，挺拔的肚子，秃顶，横肉，粗金的项链横在勃颈间……我们哑然。倩说，不认识了，那是涵啊！我们面面相觑，哪里还有当年丝毫影踪，真是搜肠刮肚，寻找话题也难！

丽，是当年的语文课代表，班级诗人。如今已经两度离婚，坦言，再无婚姻设想。

当年，家境贫寒而多姐弟的她，在家没有得到多少的关爱，一贯忧郁而寡言。当领受了大学同学默的优待，心中多有感激，于是求暖的她嫁给了默。而再过几年，丽发觉围城里的暖，只有温厚的琐碎，而无精神的灵犀和通透。直至遇见然，她知道，他必是她的一劫。

我们问：那不应是劫，应该是福吧？！

她凛然一笑，说，走过了其中，才知道是何滋味。

那时，为了孩子，为了默的无辜，不想离婚。又受不住诱惑，于是偷偷约会。可，约会真有这么愉快吗？不过是被封闭在不见人的狭小房子里，一步不敢迈，世界之大，可对于我们却只有一间屋的空间，何自由之有？精神的那点自由欢愉怎敌得过不能见人的牢狱？何况，我们的心又哪里有真正的自由？不见时渴望相见，相见时又想着家人，幽会的心满被罪恶感牢牢捆绑，谈不上真正的快乐，因为根本无法全心投入，仿佛背着沉重的十字架。你可想，快乐能有多少呢？可，不见又不想念，如此周而复始，不得终结……

终于痛下决心离婚了，可是那场仿佛生离死别式的一出，中国人情网的那场折腾，简直让人割掉一层皮。净身出户倒不是最痛苦的，最痛苦的是儿子跟了父亲，并且儿子也恨上了自己。本以为再入围城，身心疲惫之后，至少还能有一丝精神的安慰，可是时日久了，才知道生活琐碎还是烟尘一样砸下来——他的孩子讨厌后妈，他在家中只当甩手掌柜，他看重名利得失，他固执而不知通融……

家事的纷杂，情感的拥堵，灵犀的有限，不出两年，她当年眼中的皎皎月，就变成了地上的一颗蒙尘垢石。得不到的，总是好的；得到了，才知道不过是形式不一的残缺。人间，根本没有完美，有的只是无端臆想的心！她后悔，她以精神的追索交换了家庭的完整。

电视上正放着《红高粱》。倩笑谈，如张和巩这样挺好的，多年以后，各自对对方评价甚高，各自成了心里的一片月，而不是饭米粒。而我们呢？

我们呢？我却说不出什么来。围城原来是最严苛的道场，他将人性和情感，放到了每个细节处考量，于是你看到的是他的生活习惯，生活态度，他的头皮屑，他的呼噜声……哪里还能看得见他屹立人群中的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呢？

被圈定的拥有，其实是细水流长地失去。也仿佛花开，爱极，然后日日相抵，日日流连，终至开到荼迷，也只能萎谢了。

多年以后，我们心里还有月光吗？当年，可以求而求的，幻灭了；不可求而求的，折腾后也幻灭了。

是，最美的不在地上，还是人间之美，只要仰望就好？

太美好太洁净的梦，人间承受不起，于是只能弦断;也或者，简单才是美，如头顶的那轮明月，只需感受，而无需追索！

垆边人似月，原来已是个多么奢侈的梦境！

2015/5/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