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清流

夜晚，灯下一坐，仿佛有了某种依托。

是和光影，是和文字，亦是和自己的心。

春天买来的吉祥树，蓬勃了几月，终于还是谢了。枯瘦的枝干，黝黑的叶子，仿佛遭受过一场时光的烧灼。我将之放在墙角，因不想天天看见无望的凋零。

但是，一瞥之间，我似乎听见她说：谢谢你让我，在无人的角落凋谢！

是的，我喜欢这样谢幕的方式。这样的凋零，也是对美好生命的一种尊重吧——就让她安静的，在你看不到的角落，枯萎，离去……

昨晚散步，喜悦的感觉如秋天的桂，丝丝萦绕。之前的万千的尘俗，忽然被一个念头顶落下来，那就是：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快乐！是的，我的快乐，生命只是我自己的，凭什么不善待自己，凭什么让世事伤害了白天，又伤害自己的夜晚！没有谁可以代替谁的生与死，在浩繁的繁荣假象之中，不过是深沉的，无可阻挡，无可卸载的孤独。仿佛无定河边的累累白骨，皮肉之上，皆是假象。

忧郁了那么久，终于决定要快乐生活。只要我想！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追求快乐！

来到了桥下冶春。那是我喜欢的一片天地——亭台楼阁，茂树百草，回廊灯影，河水悠悠；加上人影散淡，万物投影疏然，人走其中，仿佛入画。穿过曲折回廊，对面正灯影摇曳，不亮，亦不暗，恰到好处，好到清风拂来，天地只剩花影疏淡，鸣虫啁啾。站定，想着，就这样成为画中一角，和假山，和河水，和无声的风情融合在一起。天地寂然，却又丰盈无限，是这个世界，也是自己的心。

眼前的墙，白的简单，然而，只那两个字“冶春”便足以。因为所有春天的美好都已冶炼在此，沉淀在此。浮想间，早有绿意妖娆而上。所谓古人的简单，其实是经由文字造就的芳醇啊。轻轻咀嚼之间，便有了无限的诗意，而这诗意更如雾气，慢慢生发，由眼前抵达心间，进而弥漫五脏六腑，天地升腾。何须色彩的装饰，何必做作的造型？最好的匹配，原是留白，是洁净，是无声！汉字，真是好，轻轻组合之间，便是意境，便是杳然天地。

不止这些，我还喜欢那镂空的轩窗。朱红的漆，曲曲折折的雕镂细节，横竖之间，是可见，亦是不可见。我只见里面的人，影动声响，灯火微醺，仿佛一脉迷离气象，虚虚实实，实实虚虚，更像一张皮影戏的倩影，平添无限遐想。越看越佩服古人的智慧——太透明，失了想象；太严实，失了格调。就在这虚实之间，世界的美被激发出来，因为人心的探究之欲，被那横竖之间的构造，生动地牵引而出，如小小的火舌，不大，却足以营造一点美感，真是高明。生活是什么，要么是那些酒足饭饱的无聊无趣，要么是那些饥肠辘辘的难堪难言，要么是那些块垒难消的锁眉深叹吗？打开了看，凑近了看，多没劲，不如让你云里看花，云动花弄影，月移水逐光，天地自然就别有风情起来。原来，美，是多少智慧造就而来的啊。

舍不得离开这片光影世界，独自倚栏，看河水寂寂，顶着满面的红妆魅影，真面早已故人隔梦。对岸，正见一排排长廊，幽寂幽寂，忽然想起来，原来这里，还是我青春最美时光的驿站啊，而我却刚刚想起。当年，青春少年，最好的年纪，最旺盛最纯真的岁月，遇见值得遇见的人，曾在这个桥下彼此相偎……而今，却已经相隔二十年载。二十年了啊！

真快啊。斯人斯面，斯情斯意，可谓人生最为纯彻的光影。而今，隔着这一汪化了妆的碧水，我竟终于将之打捞而起。是啊，当年在此经过，而今是居住于此，是一场圆满吗？可，谁又能否认，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啊。人已远走，心已散去，只剩回忆在淡淡光影里，灯影寥落。谁，又能打捞起逝去的光阴？

去了，就是去了，并且一去不返。

是该伤感吗？不，却又分明看见另一种底色，那种淡然之上的斑斓——生命中，终究爱过，感受过，拥有过，何必遗憾呢？远方交给远方，但风的足迹，却留了下来。空荡，然而轻松空灵。人生不需要太重的负累了，即便再珍贵！

一路穿花渡柳，如在大观园。我就当，这里是我一个人的大观园好了。

有台阶而下，便缓步轻移，来到阶下，忘然惊喜，原来是沿河的路，真好。放开身体，如置空林，忽然，风起，一阵桂香扑鼻而来，哗然一声贯通了五脏六腑，不由惊呼一声，激动地几乎要临风而舞了。秋天最好的，莫过于闻见桂花香了，丝丝缕缕，不浓，却入心入肺，恍然如一个调皮的孩童，一不小心就要窜进你的毛孔，拨动的你恨不能揽入怀中；而你一定睛，她又活脱脱轻灵灵跳脱而去了，只留那一阵阵悠悠的香，如在风中，又如在心中——生活之浊，在那一缕之下，立刻溃不成军，只留下眼前的金，鼻端的酥，心间的润。生活，便到处都是诗的清风丽影了。

爱腊梅的清逸，更爱桂花的轻灵。秋天，有桂真好。

感谢这不经意到来的清香，让人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感激。

上的台阶，暮色早已浓重，似乎连灯光亦刺穿不破了。风中，树叶飘飞。天宁寺，大门紧闭，石狮子静默无声。叶子踩在脚下，枯脆单薄。忽然之间，仿佛看见了另一条世间的路，它藏在阒寂幽径里，不为人觉，却亘古坚硬，那便是，我们谁都是那片叶子，谁都是要归去的。

是的，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，我们不过是暂时经过而已，或长或短，或平顺或坎坷，但我们都不是那有根的树，亦不是那有根的草，我们只是一片脆弱的叶——坚实的脚步和土地靠的再紧，终究不是扎根的，而只会随时飘落，随时消逝，且一去不返！

这人世啊，这人世，也终究不过是我们的临时舞台罢了。真实的每一天，都不过是一幕虚无的戏罢了，又有什么好沉浸不出的呢？

戏，戏子，谁不是呢？

而人生的魅力，却又尽在其中。

这一晚，桂香幽幽的入梦了，因为既是一场梦，定要将梦装进更多更多的香……

2017-9-2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