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清流

 

 

春日的午后。

时间让春之舟慢慢划离了冬之岸。然而，最初的欣喜，又慢慢被时间囚禁。直至，坐在春心里的人渐渐无感。

然，午后读一文，被一种美好击中，心中再起波澜。一个美好的医生，为了陌生的孩子交付自己65年的生命，在一个叫做李花村的桃花源里。

此生，他年轻时爱过一女孩，因她车祸人亡，自此终生未婚；他说，他已65岁，他这一辈子活得丰富而舒适，对人世没什么眷恋，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6岁孩子活下去的机会……于是，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！

读罢，回荡在心中只是纯洁二字。这样的生命，通透至冰清玉洁，何其美好而无憾。

不知是一种向往，还是忧闷，我渴望能独自静静地，到天宇下品味这样的美好。

来到了个园。

正是细雨霏霏的黄昏，空气中氤氲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气息，地上的青石砖透露着洁净，树梢上悬挂着清澈的水珠，我喜欢这样的湿润和温和。

我的人生呢？

我多么渴望我也拥有那样简单而通透的人生，无须太长，只要足够美好。

然而，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

我认得这气息，它是如此浓郁的灰色。伴随多年！

我渴望有一把通天的悬梯，将我从芜杂的尘世气息中拯救，只留天宇的明澈和宁静。可是，我似乎不能！

公园里正是人多的时候。进门，慢慢踱步，一回头，却见中堂悬挂的多副书法作品。而我赫然只见了两字：“舍得”。仿佛春雨的骤然浇洗，我的心忽然被这两字紧紧吸附。

我读到了两个词——舍，和得！

因了舍，人生才有得！心内的天地，有了这舍，才能腾出自己，才能空明宁静。而以前，读此，只以为是放弃，割舍。殊不知，放弃割舍的背后，是更大的得到。

我瞬间明白了那沉重灰色叹息的源头。那些长久缠绕的渴望而不得的欲念，想放不能放的执着，织成了捆绑自己的灰网。如果，割舍掉过剩的欲念，如何还会有沉重？

美好的医生，他的人生如此简单，爱过一人，行医30载，如此而已。

在应该爱的年纪深深去爱，并且此生忠贞于一人。比起那些曲折的爱情故事，我却无限为此动容，并且觉得是最美的爱情篇章。爱情，本应简简单单，纯纯洁洁，恒恒久久！他实现了爱情的本质。至于结果，厮守与否，已经不重要了——在最纯真的青春里追寻爱，用最纯洁的心对待爱，如此爱过，便已无憾！

而俗世中的我们呢？很多人终此一生在追寻爱。从白衣飘飘的青春，追寻到人生的中年至暮年，明明自己已经尘灰满面，衣上满是杂酒痕，还在用不再清澈的眼睛寻找别处的纯白衣襟……还能有多少纯，多少真？

世俗的浸染无孔不入。既然生命走过了这纯真的一季，还能到哪里去寻找远去的纯真呢？就是找到了，又有多少无染的纯？

而，如果失去了纯和真，情义还有几分价值？情之美好，就在于有最美的真纯啊！

有些事，错过了一时，就是错过了一生，不可重来。即便重来，也无法恢复美好。

世间，有多少人在追求错误的东西啊！

放下了那些错误的追逐，自会让心腾空清澈的吧。

 

渐行渐缓。

我在空气中慢慢嗅到了那些不知名的花香，淡而悠远，仿佛带了些雨水的精魂，有别样的清宁美好。见一石潭，水草碧绿，一些蜉蝣生物悠悠其中，仿佛无限快乐。

想起蜉蝣的短暂存留，一天就是它们的一生。可，有遗憾吗？

如此快乐，还能有遗憾?

可，是否追寻快乐就是来此一生的终极意义？

心下思索。如果，此生只知道一种叫快乐的滋味，难道就是完美了吗？

不！

我更觉得生命就是来感受的——当感受过痛苦，心酸，快乐，甜蜜，宠爱，终于知道世间的千般滋味，才算是丰富的人生吧。而如果，还能在历经这些纷杂的滋味后，终又能跃尘而上，做到让自己保持宁静和快乐的境界，那才是无憾的人生吧。

原来，苦难也是生命的馈赠，它让你比照出快乐的悠然，烘托出幸福的简单。没有痛苦，哪知快乐？

 

入秋山，对落花，想起一些青春里的记忆，青春里的美好。

对此，我曾如此地渴望，深入地追随，又真切地痛过。然而，今日的我，除了偶尔的想起，再无渴望牵连的心。

是的，故事并没有美好的结果。但，这已经不重要了。某一天，就那样彻底地放下了所有的牵绊。

是什么东西让心放下的呢？

某个深夜，我忽然明白，心之物，依旧不过是心在解围。决定心灵放下的，无关彼岸的风景，也无关故事的结局，只和心的深深沉浸有关。

因为有过最深地投入，最真地守候，最痛的胶着，从此，心，便已无憾。

痛了，自然会放下！

自此，只想静静地爬上岸，慢慢地远离，慢慢地复原。

人生的这一季，已经尽过心，深深地尽过。从此，便只要告别！

重复的人生毫无意义！何况，有些重复已经不值得！

也想起村上春树的那年长跑。

在濒临奔溃的边缘，他拼命莫念：我不是人，我只是一架机器。我没有感觉，我只会前进……神奇的是，靠着这咒语，他成功地超越了自己，和自己的本能。多年以后，让他铭记的不是成功的终点，而是，他那漫长而超越的过程。

如何跑过来的，才更重要，胜过一切结局。荣或者辱，只是身外的境遇。而过程，才是从自己的心上一寸寸碾过的。

原来，心的深深沉潜，就是最好的结局。因为你和这个世界有过最深切的接触，所以，你痛过了，你懂得了，然后，你才会淡然，才会放下！

 

坐在美丽的池塘边，看石桥，清溪，游鱼，绿树。坐着坐着，心便渐渐安静。若，倏忽间，瞥见一枚落叶飘然落下，便万分惊喜。急切地站起身，看那黄叶在风里飞旋，落水，荡起清漪，扩散，既而平静，然后在水上轻荡如舟……喜欢着这份灵动，还有凋零中的那份翩然！

环顾这天地间，哪一物不美好？花是美的，静静地开；鱼是美的，自在地游；树是美的，无声地茂；石是美的，安静的立……忽然想起那句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！

原来，一切的美好都是无声的，安静的，不张扬的，甚至不需要人知。而人，为什么拼命要人知呢？

听耳边渐有聒噪的导游解说声，我顿觉这声调和这份美好，是如此的不协调。

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山中女尼的一生。她独守空山，每日对月而坐，而食，寂然欢喜，了此一生，不要人知。当时读罢，心中却只觉得美，美好至极！

仿如山月之美，仿佛流溪之美，仿佛碧树之美。只与天地映照，只与风月齐驱。美到骨髓里！

那个美好的医生呢，此生不也如此？行医，救助，却从不要留名。名，只是一个世俗的皮囊，他有的是生命的内核——坚守一生的纯洁！

是啊，真正的美好，是心中永留纯净，善念，超然，安静！无关华衣锦服，万古流芳，或者盛世显名……

沉思间，觉自己已和天地之物融为一体。我是树，我是石，我是鱼，我也是人间那片美好吗？想之，不觉忘然微笑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4-4-27